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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避三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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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避三舍

蝸居城內、被動挨打,這當然不是宋如玥的作風。

她決定夜襲西夷。

但是,這批大軍不說不能與天鐵營比肩,甚而新兵占了一半,才剛經歷了長途跋涉,必須休整。這一夜,還動不得。

安營紮寨這些瑣事,宋如玥一貫交給林榮他們負責,此時就近乎清閑。她索性到謝時處,問他這幾場仗下來,西夷的風格。

今年的西夷作風迥異,連她心裏都有些沒底。

謝時坦然道:“交起手來也和往常不同了。”

他道:“西夷幾個將領,作戰風格雖然各有千秋,但都是一樣,仗著西夷單兵強悍,兵法大開大合。今年……領兵的是個女人,但西夷往年沒有女人領兵的先例,不知是不是因為這點,他們作戰靈活了許多,不好對付。”

領兵的是個女人。

宋如玥暗皺了皺眉,饒有興致道:“女人?是個什麽樣的女人?”

謝時平平靜靜地掃了她一眼,想了想,答道:“不必憂慮,那人身手與你相差不多。”

——宋如玥確實憂慮,但謝時猜錯了方向。

她本就懷疑這個領兵的是薩仁,聽說那人身手與自己相當,更是心驚。

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失笑:“我憂慮什麽?我不過是想問問,她是個什麽樣的人。”

謝時不跟她爭這個,早就料到會被人以此一問,因此回答有條不紊:“她雖然是女人,威望卻高,而且,和……不同於將軍與我們平起平坐,西夷全軍都唯她馬首是瞻,包括幾個我曾經交手過的將領。”

薩仁……畢竟是王女,又是族中聖女。

宋如玥低頭一忖,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先入為主,就這樣認定了對方身份。但是,西夷族中,她再不知道第二個符合條件的人。

她清空自己萬千思緒,道:“你方才說,他們作戰靈活了許多?”

“不錯,”謝時道,“烽火臺被奪,西夷人立刻就知道了。按他們一貫的作風,應該是火速重兵奇襲,壓迫感十足,因此,我在烽火臺精心布防……落了空,反被他們從另一處烽火臺,侵入扶蘭城下,險成大禍。西夷從無這樣作戰的先例……西夷軍中,也唯獨那位女將領,在卷宗中毫無記錄,想來,那一戰就是她的手筆了。”

宋如玥問:“還有別的特征嗎?”

謝時若有所覺,道:“……作戰以外,我沒多留意,模樣也不曾看清。不過她年紀應該不大。”

宋如玥看出他目光裏有話,不語半晌,“——這個西夷女將,或許是我的一位故人。”她終於迎著謝時的目光,微微提了提嘴角,但是舌根卻好像剛碾碎了一段黃連,“所以多問了幾句無關的。”

謝時一聽她聲音發苦,立刻垂下眼睛——少頃,又看向她,重覆了一句:“人生際遇,無常而已。將軍,無需憂慮。”

-

辰國與西淩,以烽火臺為界,各自排兵布陣。西淩打探不到烽火臺以內,也不甘示弱,布下疑陣,兵力同樣令人難以掌握。

“與我交手的那些,不會超過八萬人,按常理,應該是傾巢出動了。”謝時在一旁低聲提醒,“但是,西夷這次作風迥異,我也說不好這是不是他們的總兵力。”

他地位尷尬,一點事端都惹不起,因此說話留了一分餘地。宋如玥明白他那句“按常理”指的是什麽——

西夷並未完全開化,他們的目的,從來不是長久地占有一座城池、一片土地。他們掀起的戰爭,總是為了掠奪食物、布匹,等等物資。當時若西夷有哪怕一千多餘的兵力,扶蘭就會淪陷。而這等大城,對西夷來說,哪怕片刻易手,能得的也會比現在更多——他們一定會破釜沈舟。

他們一貫是這樣的。

但扶蘭守住了。

宋如玥短促地吐了口氣,為了緩解自己的心緒,她還挑了個槍花。可是手指依然有些顫抖,這個早已純熟無比的動作,竟然險些失手。

“知道了。多謝。”

她幾乎說不出長句。

謝時猶豫了一下,看不下去了,隔著護甲握穩她的手腕,片刻即收:“不然……我為你壓陣。”

“哪怕逃過這一次,也不知以後還有什麽。總要面對的。”宋如玥對他點頭一笑,“多謝。”

她提槍上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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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如玥所率援軍,分為左右兩翼,從兩座烽火臺以外分別繞行。漆黑夜色中,恍若一只巨鳥緩緩張開的龐大羽翼。

中軍一路,兵力最少,陣仗最浩大,卻是宋如玥親自率領的,扶蘭城殘部。

兩座烽火臺大門洞開,潮水般的士兵傾巢而出。絕雲鼻上雪白的短毛仿佛一道閃電,聲勢奪人地沖出關塞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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緊張歸緊張,宋如玥真沒想著躲。

甚至,她就是按照“對手是薩仁”來排兵布陣的——辰軍驟然強硬,必會引起西夷疑竇。但若對面是薩仁,她若能認出自己,面對這陣仗,必定會先入為主,以為宋如玥在戰場上也是個莽夫,全力迎戰當頭之擊。

那麽,埋伏兩翼的大軍,也就有了得手之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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扶蘭城殘部,在謝時手裏,都險些棄城,何況這一戰又是轉守為攻。

好在,宋如玥有一座天鐵營。

這一戰雖然混亂,但全軍的目標不在於戰勝,而在於纏鬥、徹底引走西夷的視線……宋如玥眼中的目標,也從未這麽清晰過:西淩主將。

她要把那個女人揪出來,如果是薩仁,就面對面地問一問為什麽。可是問過之後,再怎麽樣,她還沒想好。

她昨夜輾轉反側,滿腦子都是當年薩仁在望鳳臺,向她和辰靜雙允諾:若歸去為王,必定與辰國修好,再不進犯。

如果不是薩仁……那不過是個西夷人,她當然要斬落對方頭顱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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雙方廝鬥兩個時辰,天光微明,扶蘭城和宋如玥都已經近乎慘烈。西夷幾乎逼入烽火臺以內,伏兵仍蠢蠢欲動。宋如玥嗓子裏泛著一陣又一陣的鐵腥味,眼看著近在咫尺的西夷人馬,仍辨認不出敵軍主將何在,忽然放聲嘶吼:“薩仁——!”

戰場人聲鼎沸,這當然是無濟於事。這兩個字,甚至發不出她心中郁氣,於是宋如玥又恨又惱,操著嘶啞的喉嚨,再次仰天怒吼:“薩、仁!!!”

——海外話本中人都靠孝感動天,她這不知是不是聲感動天,不遠處,竟然真有人透過重重喊殺、鐺鐺金鐵,奇跡般領會了這兩個發音,渾身一震,緩緩轉過頭來。

她知道和她打了一夜的辰國將領,人稱“碧瑤”。她心情有些覆雜,因為她當時出逃,還是頂替了人家的名號。

接著,她就親眼看見了那位碧瑤,戴著一張眼熟的面具,半具盔甲都浸在血裏。碧瑤身邊死死跟著兩個護衛,其中一個,她似乎也在什麽地方見過。

再接著,她目光向下,看見了一匹熟悉的馬。

西淩人對馬從來過目不忘。何況絕雲是匹好馬,連她看了,都有些眼紅。

她擡起眼睛,已經知道了面具後的人是誰。她眼睛發酸、發漲,想必已經繃起血絲,和眼前人剛好湊成一對“相映紅”。

可是相顧無言,卻來不及淚千行——和宋如玥穿著同樣盔甲的人在倒下,和她穿著同樣盔甲的人也在倒下。當年在望鳳臺的承諾,她只做到了“繼位稱王”,可是接下來的幾項,竟然在殺了那些亂糟糟的兄弟、臨危繼位的基礎上,還要難如登天。

這一瞬間,漫長到吞沒歲月,吞沒了樁樁件件喧鬧溫馨的舊事。可是,外人看來,她們也不過是相望了一眼。

薩仁如夢初醒——雙方膠著已久,這是扭轉戰局的大好機會——可她驟然一扭頭,狠狠咬牙,用西淩語喝令:“撤!”

宋如玥大驚:“不準走!”

說著拍馬直追,瞬間掠到薩仁駕前,甚至劈手去奪她的韁繩:“這是怎麽回事?!”

薩仁冷笑著控馬:“碧瑤將軍好生天真,兩軍交戰,卻問對手是怎麽回事?莫非你我還有過什麽交情?”

宋如玥一時啞口,竟被她逃了。她連人帶馬向前一跛,艱難地穩住絕雲,撐開兩側偷襲:“傳信!!”

-

戰局出乎所料,但也並未超脫情理——辰軍依然早有準備。

齊人素善機巧,投奔辰國後,立刻給後者帶來了各種各樣的玩意兒。其中有一些能在戰場上有大用處,比如這個——“雙響”。

它和煙花相似,都是以火藥制成,將焰火射入高空。但“雙響”的火花,在攀上頂點後還能維持數息不散,方圓十裏都能了然。而且它有兩種燃放方式,可以分別放出兩種不同顏色的焰火,傳遞不同的信息。

他們曾與伏兵約定,若西夷乖乖進套,則放出黃色焰火;而若情況有變——

林榮掏出一枚雙響,點火,慘紅色火焰紓然飄高,幾乎比肩殘月。

兩翼伏兵一見,頓時明白,不再等西夷中計,頓時山呼海嘯般撲下。

但是,晚了。

但凡薩仁稍微多猶豫那麽一瞬間,這一擊都會令西夷損失慘重。饒是如此,隊尾的萬餘西夷將士,也被洪潮吞沒,命盡當場。

聽著背後的慘狀,幾個仍在和薩仁爭執的西夷將領,漸漸白了臉,又紅了臉,不說話了。

而薩仁依然只顧催馬,帶著西夷大軍匆匆後退,仿佛對那些辰國伏兵胸有成竹——直到背後聲潮漸弱,她估量著距離,下令結寨紮營。

身邊那些非要來討個說法的將領臉紅脖子粗地回去了。她一言不發地入帳歇息,聽見外面兩個親兵嘖嘖讚嘆:“不知王上是怎麽知道伏兵的。當時,我還以為把那女的殺了,咱們就能打下扶蘭!”

薩仁面無表情,恍若未聞,闔目打了個盹。誰知她竟心神不定到了如此程度,不到半個時辰的小睡,竟然夢見種種前塵,夢見伊勒德死時神廟裏的火,夢見辰國宮宇,夢見自己信誓旦旦地說,要為西淩掙脫和大豫世代交惡的命運,要與辰國“通商、停戰、退避三舍”。

她夢見自己如自己所願,身臨戰場,伸手摘下宋如玥的面具,嘲笑她:“不過與你開個玩笑,這些人都還好好地活著,你哭什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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